周衍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，宁王府里那一位才堪堪醒转。
醒了也是不说话，喝了几口药就不肯再动，眼望着门外不知在看些什么。
云婆婆示意山行等人先出门，自己踱了步子坐去床沿，苍老的眼里惊不起一丝波澜。
默然良久。
轻轻问：“……你在等她？”
萧其肩膀一颤，眼神慢慢有了焦点。
他虚弱地掀起眼皮，眸子亮得像个孩子，嗫嚅恳求：“……云姨，你教教我。”
云婆婆不说话，缓缓拍着他后背。已经十几年没做这个动作了，她有些生疏。
他又求了一遍：“教、教教我……”
哀叹声起：“……好孩子，教你什么？”
“——我，”他竟手足无措，颤音道：“我想待她好。”
……
等了许久也没有听到回答，意识朦胧间又睡了过去。
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，将连日的亏憩都补了个圆圆满满。
再醒来时思绪也清明了许多……
养伤的这几日，他便窝在府里，亦有借口谢绝络绎的来客。本就是同他们装模作样，自己厌烦得很，这下倒乐得自在。
酒肉不沾，六根清净。
无奈亦挡不住心乱如麻……
他内力雄厚、根骨极佳，饶是如此，这几日里也少不了怅然，仿若失去了所有的生命活力，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，变得颓败、不堪一击。
那她呢？
——他想。
周衍磕磕碰碰、小灾大伤，自到了异乡后便没断过，身上没有一处好皮。
遑论，她才痛失血亲、痛失同袍。
深埋的心魔，在挫骨散千倍万倍的膨胀下……是怎样的溺亡？
他光是想一想，就感锥心之痛，不由揪紧了心肠。
……
“殿下，云婆婆吩咐过，您需静养。”
行至府门前才后知后觉，他朝说话的山停轻轻点头，不言不语地转身。
却总也放不下心，闷得实在难受，踯躅了几步还是折了回去，踌躇道：“……山停，你随我去看看。”
山停眼露欣喜，只是立刻就转为黯淡：“可是……”
“我的伤已无大碍。”他笑笑，又说：“……京内大乱一场，他们两边都伤了元气，近日不会有所动作，府上的事山行去收尾了。左右是闲着，也快闲出病了。”
话不待说完便走向马车。
他余光扫见山停露出虎牙，心里叹叹……是忧是醋，不知哪样滋味儿更多些。
就这么惴惴不安了一路，及至杏林小筑，却生出些“近乡情怯”的感触来……
他顿了顿，如何也是迈不出脚了。
山停本跟得紧，这时不由打了个趔趄，小心刹住步子后，担忧地看看他：“殿下，我们回去吗？”
正在犹疑间，竟见一支利箭穿云破风而来！
山停骇然，迅速挡过去挥剑格挡。
“哐！”的一声碰击，院里人闻声回头……高束的发髻因风笑面，拂在光泽的朱唇边。
见了地上断箭，那嘴角稍稍下撇，露出轻怒的模样。
季祈羡被她这么一盯，哪里有害怕可言，更放肆地回瞪她：“看什么？”
周衍嗔怒：“小祈！”
两人僵持良久。
他恨恨剜了院门一眼，用力地摔下弓，愤然飞走。
萧其眼见季祈羡怒撞着她而过，清瘦的身子微微摇晃，他心中一紧，担心她要倒。定了定神后才注意到她换上了劲衣，袖口折起半截，白净手指亦然握了轻弓……
这时再无担心可言，眼里尽是讶喜——他还是头一回见她有如此神采。
周衍淡淡地瞥开视线，转过身又搭上了弦，认真瞄靶。
她不知身后有人红了脸，有人乱了心。
山停不自然地低下眼，轻声道：“……殿下，我、我先去找那小鬼算、算账，您要走时再唤我。”
说罢疾步穿过院堂，途经弓座时却是慢了几分。
周衍侧头看他一眼，欲要回之一笑，又似想到了什么，也就作罢。
遂半个笑挂在嘴角，还没来得及收回，却听背后声悄悄：“……你若有良心，便不要扰他。”
萧其注视那姣好的侧脸，说这话时也不知是什么心情，毋庸置疑，醋意总是能听出一二的。
她回过头，将那半个笑浅浅舒展，眼神却如冰如霜：“不劳你指点。”
奈何他只看得见那笑，眼神狠狠颤了一下。
周衍烦这些诡异的气氛，再回身瞄靶时却已分了心，箭箭射偏。
她抿唇又搭上弦，不料后背被贴紧，一晃神就被他握紧了手……呼吸之间箭已离弦，正中靶心。
他缓缓拿了弓挂开，贪婪地环住身前软腰：“别练了，你陪陪我。”
周衍目光一暗，静静咬住唇却没有推拒，只由搂着。
他心跳猛地僵了一下，惊喜地蹭去她耳边，声声传情：“……怎的这么乖？嗯？”
她淡淡笑开，微侧了头，抬眼去看头顶：“我心悦殿下，当然听话……殿下不喜欢？”
萧其扳过她，面对着那双桃花眼，也是笑得深深：“你说谎。”
话落狠然压上樱唇，数日的煎熬连着不甘，要在这一时尽数索取，一分也不想放过。
周衍闭上眼，双手软软地搭在他肩上，不怒不喜，淡淡回应。
……
直到将要窒息，他才舍得放开，眸子有如一潭幽泓，颤音道：“我知你算盘。周衍，你怎样都可以！你要调查那波杀手、要搜集陈开叛国罪证、要为靖北军雪冤……不管你要做什么都好。
只一件事——我要你全须全尾，一根头发也不能少。”
她眼里有什么震了一下，久久没有说话。
萧其等得呼吸急促，死死按住她肩膀，目光越发深不见底：“答应我。”
她被盯得心紧，竟鬼使神差地愣了愣：“……好。”
下一刻又被用力揽进怀里，细碎的喘息密布耳颈：“周衍，我真的怕……”
“我真的怕。”修长的手指穿在柔软发间，他一遍遍耳语，一遍遍告诉她，“我一见你的血，就要发疯，就要站不住脚。”
……
杏花的花期过了，杏林小筑只剩密密麻麻的枯林。
林林总总的，望得人眼花。
周衍闭了闭酸涩的眼睛，轻轻回抱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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